隆冬时节忆西瓜

郭远辉发表于2014年02月07日15:09:54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隆冬 西瓜 郭远辉

隆冬已至,很多事物正从节令的疆场上偃旗息鼓,它们已经放下所有牵挂和包袱,等待一个新的轮回。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很多不经年的植物,比如西瓜。

我家乡的土壤盛产水稻、甘蔗、大豆、玉米,唯西瓜水土不服。童年的记忆里,吃西瓜成了奢望。母亲变着法子,种了几年,没一年有收成,不是个小,就是味淡。人们把长得不好的果实比喻为“歪瓜裂枣”,精通农事的母亲,每每为这些不成器的“孩子”难过。父亲偶尔从镇上带几个回来,也只能解解一时之馋。有一回,我刚吃过父亲买回来的沙瓤马兰瓜,就跟着母亲去一个叫沙茅丘的地方耘田,中途内急,便在田角上就地解决。秋收时,我跟着母亲再次来到这里,突然发现,那块田角异常葱茏,一根根的藤蔓沿着田坎爬得老长,还挂着朵朵黄花,引得野蜂嗡嗡。走近一看,我惊呆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西瓜,静静地卧在瓜苗下,像一只带着斑纹的小兽。这时,我看清了一只幼瓜的浅浅的班纹,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用最粗简的线条,阐释着一个物种之美,我至今仍然觉得,那是所有瓜果身上最美的斑纹。我轻轻的抱起一捧稻草,把它盖了起来,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我的母亲。我想等它长大之后,再来摘回去,让母亲尝尝我们自己土地上长出来的西瓜。一个月后的某个早晨,我一个人摸索着来到这里,哆哆嗦嗦掀开早已枯败的稻草,我再一次惊呆了,那个拳头大小的西瓜依然是拳头那么大,它的瓜藤上的叶子已经稀稀落落,几颗拇指粗细的小瓜也枯萎了。我在田埂上傻傻坐了一个多小时,像一个被风吹歪的稻草人。这个关于西瓜的秘密,在我心中埋藏了三十年。

那个没有长大成人的西瓜,就这样一直安卧在我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村庄里的很多孩子也是这样,长着长着就不长了,然后去了另一个地方,留在父母心中的,永远是那么脆薄稚嫩的样子,没有经历风霜,也没有留下墓碑。后来,母亲选了块肥壤,种上了二三分地的甜瓜(我们习惯叫它梨瓜),施上些家肥,盖上些芦茅草,一个个长得肥不愣登的甜瓜,叫母亲欢欣的很。她说,还是这甜瓜像我的孩子,乖巧、懂事。我们吃着这香甜的瓜,觉得这就是土地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她挑出最大最甜的一个,用手锤开,嘣的一声,里面黏稠的瓜瓤和瓜子就流了出来,晾在一张报纸上,晒干,留到来年下种。

我童年的甜味记忆,主要来自于甘蔗和甜瓜。可一生与土地结义的母亲,却总是觉得,她未能亲自栽出西瓜来给我们吃,是她作为一个农民的遗憾。尽管她深知,什么样的地长什么样的苗,什么样的秧结什么样的果,但她觉得是自己这双糙手怠慢了娇生惯养的西瓜。直到现在,她从不买西瓜,也不喜欢吃西瓜。我们从超市里买回又大又圆的西瓜给她吃,她总是象征性的吃一两片,仿佛她和西瓜之间,总有一层解不开的疙瘩。前些日子,母亲见我上火,便买几根丝瓜回来,由瓜及瓜,说到了西瓜,我把三十年前那件小小的瓜事告诉了她。她说她其实早就知道了我的心事,那样的路旁野瓜,注定了是长不大的,像一个得了侏儒症的孩子。她一直没有说破,只是不想让我对任何一种农作物感到失望。

西瓜,这沉默的土地长出来的圆融之物,它跟土地一样不善言辞。鲁迅先生叫闰土手握一柄钢叉去沙滩守瓜,无论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还是物性相通的自然规律来说,这都是一对绝配,闰土的性格与西瓜的秉性,都有泥土的沉稳和执著,都宁愿把自己化作一抹夏夜里泛青的月色。小时候,临县的姨父家种了很多西瓜,每年七八月份,放了暑假,我和弟弟就跟着小舅到姨父家帮他守瓜。搭在田中央的瓜棚,岗哨一样,我们睡在里面,四周的瓜田一览无余,一枚手电筒,一柄鱼叉,半弯皎月,满天星斗,加上四野的唧唧虫鸣,吓人的鬼怪故事,把乡村的夜涂抹得深邃而辽远。而现在,即使在大雪纷飞的冬天,温室大棚里也同样能长出西瓜。我们是否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戴着银项圈,手握钢叉的闰土在无垠的月色下守护的西瓜与死寂、憋闷的塑料大棚里用化肥和催熟剂催产出来的西瓜,哪个才是正版的西瓜?可这一切都不是西瓜的错,这棵纯真的植物,绝长不出奸诈和贪婪,长不出明枪和暗箭,它只知道老实本分地按照自己的程序把大地输送的养分加工成一种叫做甜的味道。

所以,对于西瓜这样一株普通的植物,我们更应当谦卑地弓下身子,向它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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