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百花

唐小为发表于2014年02月12日15:54:54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闻香 百花 唐小为 散文

妈妈说小时候外公带她在北京景山捡洋槐花,用手绢包着,爷俩吃着花,外公还要唱: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那是妈妈的童年趣事之一,到现在她还记得洋槐花香是清甜的。但究竟怎么个甜法儿,我没那口福,妈妈也道不真切,只能说没桂花那么“撩人”。

被桂花“撩”过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我就总爱把鼻子探进四季桂小黄花开得最密的地方深吸几口,像吃点心——那股细腻柔和的甜味儿总让我想起越南绿豆糕,或者,《红楼梦》里点的“梦甜香”。一次忍不住摘了几粒鲜桂花吃,咳,苦的。闻桂花会联想到什么,能暴露一个人的饮食偏好,我妈不爱吃甜食,她说一闻桂花就想喝酸梅汤!

也有旁的花香能勾引馋虫——含笑是白兰瓜味儿的(也有人说是香蕉味儿,还给它取了个俗名香蕉花,含笑花神知道了恐怕不中意);晚香玉味儿像茉莉花里掺了点烤椰子丝;其貌不扬的巧克力花有淡淡的香草冰淇淋味儿;黄瓜的谎花有一股子糕饼铺子味,不怎么甜,暖烘烘的像从烤箱里飘出来的;豇豆花甜中微带酸,有点儿梅子蜜饯的意思,豌豆花和四季豆花可都没这个味儿;宗璞笔下香得“梦幻”的紫藤萝,在我闻来是一种被放大了许多倍的浓郁茶香,可能是含有微量金雀花碱的缘故,闻多了会醉,做成藤萝饼就没那么冲了。

还有些和食物味相近的花,闻上去第一感觉不是犯馋而是出乎意料——这东西居然是这个味儿的!比如土豆花带生青椒味儿;鸡蛋花里有奶香;泡茶用的洋甘菊(大概也就是《本草纲目》里提到的“邓州白”),黄蕊白瓣的长得那么不起眼,让你觉得它肯定和其他菊科植物一样是蒿子秆味儿,但细闻竟有苹果香,希腊人就直接管它叫“大地的苹果”;还有一种草,叶形像紫苏,花似一串红,不知怎么整的有菠萝味儿!人家的学名就叫凤梨鼠尾草。

闻花如果只往吃上想,也太有失风雅。小时候写作文写到花香,一般用“好香”、“真的好香”记个流水账,技穷了就祭起几个“香气浓郁”、“清香扑鼻”之类四字俗语做法宝,现在想想,都“扑鼻”了还能是“清香”么?

花的气味和模样一样是有个性的,只是眼睛训练得多,鼻子开发得少,二者配合不够。但也不是没有,在南方,白玉兰花期长,开了落、落了又开,能持续大半年,月亮好的晚上从树下经过,会恍惚觉得有香味的是枝桠里漏下的那些月光,因为白玉兰的香和月光一样,圆滑柔润,是会抚摸人的。栀子花花心里永远爬着小虫,看着却只觉得干净,可咏可画;它香气甚浓,却能让人觉得清爽,夏夜里闻着会忽然凉快下来,中医用它入药治心烦、胸闷、失眠,不是没道理的。荷花、水仙和腊梅都香得雅,在远处比在近处更好闻,还都爱冷不防突袭,玩忽隐忽现的把戏,勾人紧着鼻梁觑着眼到处找;可就偏是这样的香法儿会让遭它戏弄的人觉得它“格儿”特高,像贾母隔水闻笛,只听得那袅袅悠悠的一缕才“有触于心,禁不住落下泪来”。

结交得晚却最让我惊艳的是铃兰香。在中国铃兰只生在北地,我这个南方人是在国外才得识它本尊。之前倒也见过,都是在卡通片里,还以为它和魔豆一样属于虚构出来的植物:小花仙捧个铃兰水罐,或者小精灵顶个铃兰帽子,实在再顺眼不过了。

与铃兰谋面是在马里兰租住的老房子屋檐下。四月末的光景吧,院子里黄水仙已钻出多时,夏杜鹃才打苞还没开,我和室友打赌,她赌红的先开,我赌粉的,俩人天天去视察。一次“视察”途中,有丝丝很细却可以穿透肺腑的幽香袭来,四处打望,只有墙角几片平行脉的叶子眼生,掀起叶子,露出一串串白瓷薄胎样小风铃来。那时才知道“Lilyof the valley (空谷百合)”不仅是歌里唱唱、诗里写写而已,诸如“圣母泪”、“天堂之梯”等精致别名虽然矫情,也不算空穴来风。

铃兰助眠,折一枝养在床头水杯里,趴在床上埋头一吸,枕头沁香,悠然香进梦里。铃兰属是独种,并没近亲,故铃兰香什么也不像,连化学成分也只能命名为铃兰皂甙什么的。铃兰全身有毒,可以杀菌,切不能入馔。铃兰还很需要个人空间,一般不和其他香花杂生,据说丁香一见铃兰就萎,水仙、铃兰同处一室则会两败俱伤。

铃兰是什么个性呢?有些像练成了某种偏门武功的独行侠吧。

人常说香花不艳,艳花不香,除昭示老天爷是公平的,也有生物学意义:花或艳或香,不过为吸引昆虫传粉,达到目的就行了,不需要费双倍力气讨好小工嘛。所以张爱玲恨海棠无香,不过是文人的求全癖。海棠、郁金香、杜鹃、虞美人这些花,能生出那些风流态度来,本职工作已经完成得很好啦。当然例外也有,比方玫瑰和紫罗兰,已经大红大紫了,还非得在著名香花谱上也插一脚。你又能说什么呢?只好赞她们敬业咯。可是这种各方面都要热闹、不甘一点儿寂寞的花,反正我觉得比较肤浅。倒不如矮牵牛似的花烟草来得可爱,人家只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偷偷香那么一会儿,勾引勾引蛾子罢了。

还有玩另类的,像开小白花的石楠,人嫌臭,嗜腐的甲虫们可喜欢得紧,常常能看到一堆臭大姐和金龟子群聚其上开派对。板栗香甜,板栗花却腥得厉害(作为风媒植物,这么干着实损人不利己),但也有人偏偏得意那股味儿,说是“异香”。也不难理解,香啊臭啊的本来就是见仁见智。你之天堂,我之地狱;你苦不能言,我甘之如饴;你为榴莲解沙笼,我见榴莲掩鼻过。这种事没法儿统一标准。

最不好理解的,是有些喜欢把自己喷到香得发臭然后招摇过市的人。不爱闻的花咱可以躲开,要是挤满人的地铁里上来这么一位,就杵在你旁边,或是开会时同坐一桌,可往哪儿躲去呢?心里免不了嘀咕,您又不需要传粉,下这个功夫干嘛?

劳驾,还是把散发香味儿(或者“异香”)的功课留给花花草草们去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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