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饭

江伟民发表于2014年06月13日18:45:25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乌饭 南烛 江伟民 散文美文

第一次吃乌饭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我在歙县没见过,更没吃过。到了休宁竟碰上了。同在一个徽州,习俗却又并不完全相同。或者说,一些村落在民俗的守候中遗失了一些章节,而另一些村落却努力地继承了下来。

我一直都在感谢这样的继承和传统。像感谢每一个晴天,每一个雨天一样。

2013年5月17日,癸巳年农历四月初八。一个值得让皖南及其他地方的农家人记住的日子。就是在这一天,许多村落晚上的主食就是乌饭。

乌饭

朋友叫梁心红,休宁渭桥乡一个普通的农民。头一天梁心红来了电话,约我第二天去他家吃晚饭。梁家早已从农村迁到了县城,离我工作的单位并不远。赴一个家宴,总是让人欣慰的。这远比在任何一家酒店更显诚意。人情味浓,推却的想法都不当有,便爽口答应下来。到得家中,方才知道主人家今天要煮的是乌饭,一年只有一次。心头不由兴奋起来。

我是个对吃无甚研究也无甚要求的人。主食只要是一碗大米饭就足够了。这一性格的形成,在于生在一个缺吃少喝饥肠辘辘的年代。家乡多山少田,种不上水稻,大米都得靠购粮证去粮站购买。那个时段,国家在大米供应上总显不足,购米时搭配上面粉、玉米和山芋干。时间一久,面粉羹、玉米糊、山芋干吃得多了,却对一餐米饭痴迷眷恋起来。好在这样的日子随着成长,没过多久就成为过往,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我只对进食大米兴趣不减。外出求学回到家中,母亲问,想吃什么,我回答焖饭。而在今天,我却对摆在眼前的一盆黑中带蓝、泛着晶光的大米执著地刨根究底起来。

梁心红被我的执著弄得笑了起来。

这就是煮乌饭用的黑米。

怎么做成的呢?为什么要弄黑了再做饭呢?连珠般发问,让一个话本不多的朋友一时语塞起来。倒是他的妻子,我喊她梁嫂的脸色稍黑的庄稼女人似乎熟悉风俗由来,快嘴快舌地与我交谈起来。

梁嫂说,这乌饭讲的是一个孝行故事。古时候,有个叫目连的人,他的母亲犯了罪,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中的饿鬼道。目连长大后天天去地府送饭,可惜的是,他送的牢饭没等送到母亲手上,就被沿途众小鬼抢食了。就算他天天送,母亲依旧饿着。目连无计可施了。为了让挨饿的母亲吃上饱饭,目连百思不得其法,为此,经常在山上徘徊。有一天(其时为农历四月初八),目连在无奈、烦躁之中,不经意地在山上随手摘下身边矮树上的叶子,放入嘴中无聊地咀嚼,发现这种树叶香润可口,叶汁乌黑。心想,如果用这种树叶汁浸米,烧成乌黑的米饭给母亲送去,就不会遭狱卒抢吃。于是目连就将采摘的树叶拿回家捣碎,用叶汁浸米,蒸煮成乌饭后再送。果然,饿鬼狱卒们从未见过这种黑饭,自不敢食,也就不再争抢。至此,目连的母亲总算吃上了一餐饱饭。最后,目连最终救母脱离饿鬼道。为了褒扬目连的一片孝心,皖南一些农村年年做乌饭、吃乌饭,纪念目连这位孝子。自然,持有这一民俗的,还有江苏溧阳、宜兴、安徽宣城、浙江龙泉等地。

目连无意中找到的树叶叫乌饭子,原名南烛,别名染菽、乌饭树、米饭树、乌饭叶等,属杜鹃花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多分布于福建、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广东、台湾等地。后来的研究表明,这种叶子可助阳补阴,明目壮肾,故此也就被民间流传到了今天。

故事虽说简单,可故事中的孝行却十分感人。我只知道徽州民俗中有个目连戏,人们用戏剧的形式纪念这个孝子,却不知道,在目连救母的传说中,还有送乌饭一说。看来,这一流传在佛经里的故事还真就深入了人心。乌饭年年有,孝行代代传。不经意间,这十个字就跃进了我的脑海。

梁嫂是个心灵手巧的农妇,一会儿工夫,乌饭香气盈室,让人未曾开吃便食欲大增。待得盛饭上桌,那份晶莹剔透,清新香味,闻之早已垂涎。找得碗来,挑上几筷,一经入口,糯米绵软地在口腔里跳跃起来,滑溜滑溜的,尚不及咀嚼,便向喉咙溜将过去,带着温热和芬芳进入体内,胃一下子温暖了。为了增加乌饭的味道,梁嫂下了不少佐料:切成丝状的火腿,还有一些青豆子,自然滋味更胜一筹。

让人遗憾的是,这样的风俗小吃,在徽州也只停留在部分县域范围,知道乌饭来笼去脉历史传承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我本没有责备求全的意思。直到吃好乌饭的时候,我才从谈话中得知,在休宁县城菜市场的许多摊点上,四月初八这天会增加一种出售的食品——浸泡乌黑的糯米。若在稍前几天,走上菜场,还能看到被采摘捆绑好的南烛叶子。这些东西都是拿来出售的。忙碌的农家人,如果缺了时间不能上山采叶,就可以掏上一两块钱买个现成的,回家捣汁后浸泡糯米,以24小时为期,到了时间,原本洁白的糯米全都漆黑乌亮了。若是还想省事,也可干脆买上一些浸好的黑米,到得家里就可以生火做饭。无论如何,在同一时间香起乌饭的味道,已经成了休宁的传统。或许,这是一个原本属于整个徽州的传统。

就在食用乌饭的时候,我依旧担心着。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风俗,虽然只在一个并不太大的群体中流传,可这种流传已经浸入了人的血脉,就不会再被轻易抛弃。比如梁嫂,比如上山采摘乌饭叶的村民,又比如出售黑糯米的商贩……市场的存在,让分工精细的同时,又在无形中解决了现代人的工作生活的繁忙,让这一风俗传承走上更加快速便捷的轨道。

人们可以在飞速发展的时代,忘记或者减免一些繁杂的礼数,乌饭,这一代表着孝行的中华传承,窃以为省减不得。待得回到家乡,我一定要和几位饱读诗书熟稔徽州传统的老人好好谈谈“一餐消失的乌饭”话题。若是家乡也曾有过这样的传承,却只是因为粮米的缺失而造成了佚失,我想,应该到了恢复和光大的时候了。毕竟,吃饭进食不再是满足生存的唯一需要,在一定意义上,上升到了对经典的记忆和文明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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