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伍云发表于2014年06月22日23:25:15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苹果 伍云 散文美文

大家都喜欢苹果,那红彤彤的皮肤,圆滚滚的身子,淡雅的清香,甜甜的味道,无不惹人喜爱。可我却不喜欢,因为我觉得苹果是苦的。

小时候,我家有两棵苹果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每年春天,那粉红的花儿挂满了枝头,扑鼻的芬芳溢满了我的房前屋后,也温暖了我缥缈的梦境,我只觉得平淡的日子多出了一份牵挂,一份念想,一份滋味。我相信,花儿开得如此鲜艳,一定会结出红彤彤、水灵灵、沉甸甸的果子来。

白天,我痴痴地巴望;晚上,我在梦中也会笑出声来。可二哥告诉我,这苹果树年年骗人,光开花,不结果。可我还是固执地信任着,这么高大漂亮的树,怎么会光开花不结果呢?

可苹果树带给我的,却总是深深的失望。后来,我的心中隐隐生出些恨意来。曾经,一有狂风暴雨,我就为它们提心吊胆;可现在,我却希望大风把它们刮倒,甚至连根拔起也好。有时,真恨不得拿把刀把它们砍倒。

可我还是年年失望年年望。

母亲心痛,帮我出主意:“要不,大年三十给苹果树喂‘庚饭’吧。”于是,我更加盼望过年了。

大年三十终于到了,我和二哥把肉和豆腐切碎,庄严地塞进苹果树干上我们砍好的口子里,然后继续着漫长、揪心的等待……

说也奇怪,第二年,靠近房檐的那棵居然结果了。这一结不要紧,还居然密密麻麻,硕果累累的!我小小的心里,仿佛灌满了蜜汁,我稚嫩的嘴里,常常溢满了口水。

从此,上学离家时,我会在苹果树下深情地流连,放学回家后,我也会在树下痴痴地凝望。

也许,在南方,这确实是个稀罕事!四邻八乡的人们都赶来了,一天到晚,苹果树下人来人往的。大家啧啧赞叹,惊艳羡慕,父母红光满面,春风洋溢。也难怪,他们低声下气地生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高光时刻。

苹果越来越大,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颜色也由青转白,由白变黄,有的已泛起了淡淡的潮红。

为了防止害虫的侵袭,我们找来几个空罐头瓶,装上半瓶粘稠香浓的酒糟,在盖子上戳一个洞,叫二哥爬上树,吊到树丫上。不几天,瓶里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飞虫,我们又会忙不迭地把酒糟换掉,无需母亲吩咐。

这一天,我家迎来了贵客,生产队长陪同大队的汪书记来到了苹果树下。汪书记可从来没正眼瞧过我父母,这次却亲热地叫父亲为“老伍”。父亲受宠若惊,饱经风霜的脸灿烂成一朵盛开的花。

父亲把汪书记和队长迎进了屋,叫母亲把家里惟一的下蛋母鸡杀了,烫上一壶米酒,陪他们喝起来。

第二天,父母召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严肃地说:“苹果一个也不能碰,因为汪书记已经包了。”

看着我们疑惑、失望、愤懑的眼神,母亲神秘地对我们说:“孩子啊,过段时间汪书记的老母亲八十大寿,他要发苹果。他要生产队里给我家补工分呢!如果能够补个千儿八百分的,那该多好啊……”

千儿八百分,那是无限遥远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工分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香甜爽脆的苹果才是我的最爱,也值得我用心、用灵魂去呵护、去等待……

苹果越来越熟了,我要尝一尝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如一个爪子紧紧挠住我的心,使我夜不安席,濒临窒息。可苦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父亲像防贼一样地提防着我们。

无论如何也要尝一尝!这天清早,我平生第一次向母亲撒了谎,说自己病了,想在家躺一天,请求母亲去找隔壁的秋良,要他帮我向老师请个假。母亲关切地摸摸我的额头,我装出痛苦的表情,发出低低的呻吟,然后很懂事似地安慰她,叫她不用担心,别耽误出集体工。

父母的脚步渐渐远了,我一翻而起,跑到门口张望了一番,确信没有任何人发现时,从门角落里胡乱地操起一根木棒,飞奔到苹果树下。

可是木棒太短,够不着!我扔掉木棒,跑到隔壁邻居的大门边,扛来一根晾衣服的大竹竿,可是竹竿又粗又重,我那瘦巴巴的身子根本举不起。

看来只有捡石头砸了!大的石块我扔不高,可小的石子光溜溜的,我的准头又太差。好不容易碰到了树枝,可由于力度不够,苹果仅仅颤抖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

不一会儿,我累得满头大汗,可一个苹果也没打下来。

怎么办?今天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请假的目的就是要吃到苹果。要知道,上了一年多的学,我可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地请过假啊!如果没吃到苹果,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折回家中,寻找更合适的工具。

门角落里有一把母亲种菜用的小锄头,小巧的铁锄,一尺来长的木把,不轻也不重,趁手极了。

我扬起小锄头,一溜小跑,“嗨”的一声,用力朝苹果树甩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小铁锄砸在了苹果树最底下的一根粗枝上,颓然掉到了地上,苹果树却纹丝不动。

璀璨的晨光洒在油亮的苹果叶上,反射出一道道亮晶晶的白光,也给苹果涂抹上一层氤氲的金黄,显得朦胧而迷离。 一阵清风拂来,树叶飒飒作响,随风轻舞飞扬,又仿佛一个个吃饱喝足的小孩正心满意足地轻轻拍打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

我无法拒绝这摇曳着的金色诱惑,咽了咽唾沫,哈一口气,扬起小锄头,用尽吃奶的力气,朝苹果树猛砸过去……

小锄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可是并没有碰到苹果树,却直朝晒谷坪下的稻田飞去,田里是郁郁葱葱的禾苗。

我一慌,连鞋也忘了脱,猛扑向稻田。可齐胸的禾苗里,哪有小锄头的踪影。我手脚并用,发疯般地在禾田里一路来,一路去,无助地摸索,探寻……

母亲回来了,发现了稻田里一身泥乎乎的我,急唤我上来,我不肯。父亲回来了,几步抢到田中,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上来,扔在晒谷坪上。

听了我的坦白,勃然大怒的父亲从柴堆里抽出一根竹枝,扒下我泥乎乎的衣裤,一边狠命地抽打,一边不停地怒吼:“看我不打死你!你不想吃饭了?你不想让全家人过日子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动苹果,你偏要动!小锄头不见了,鞋也弄丢了,哪有钱买啊……”

顷刻间,我的背上、屁股上、大腿上,甚至后颈部都爆出了条条血痕,那锥心蚀骨的疼痛,使我终生难忘。但我始终紧咬牙关,不发出一丝呻吟,不掉下一滴眼泪。

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

在母亲的哀求和邻居的劝解声中,父亲扔下了竹枝,气呼呼地走了。

母亲搂着我,心疼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母亲的怀里,哀哀痛哭起来。这一哭,哭到声嘶力竭,天昏地暗,仍然无法收口。后来,身上的疼痛已不再钻心,但我还是伤心欲绝地啜泣着、呻吟着……

半夜里,我从哀叹中醒来,一眼看到的却是母亲泪水纵横的脸和父亲肿胀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我放学回来,发现树上一个苹果也没有了,只看到折断的枝丫和一地狼藉的叶子。

晚上,父亲用破搪瓷脸盆端出十来个半青不红的苹果,个个干瘪枯黄,皱皱巴巴,还有的已烂掉了半边。哥哥姐姐一边贪婪地啃着,一边直夸苹果好甜。

父亲看了看我,挑了一个最好的,递给我。我迟疑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母亲催我快吃,但我不想吃,泪眼蒙眬中,我看到自己手里捧着的,仿佛是一颗鲜艳的,破裂的,冰凉的,正滴着淋漓鲜血的心!

眼泪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掉在苹果上。我轻轻咬了一口,却“啊”的一声吐了出来。付出了我所有的热情和等待的苹果——是苦的!我朝思暮想,梦绕魂牵的苹果居然又苦又涩!

从此,我对苹果充满了憎恶和怨恨。我一看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疑惑、委曲、屈辱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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