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李燕霞发表于2014年07月06日21:57:00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苦瓜 李燕霞 散文美文

又到了苦瓜上市季节,市场里到处都看到它们翠绿的身影。菜农们把它们整齐地码在篮子里,洒在上面的清水,凝成水珠,折射着微光,越发显出他们的葱绿与可爱。于是,过不了中午,那长相端好的满篮苦瓜便被一只只善于生活的手,拎着走向了千家万户,走向了生活的深处。

苦瓜有很多别名,有称癞瓜的,也有称锦荔枝的,一个名字取得极丑,一个又取得极艳美,同一个事物,取名竟是如此矛盾,南辕北辙,实在让人感慨,似乎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处处充斥着矛盾。也有人嫌“苦”字过于难听的,便依着它的清凉性子称之为凉瓜,而两广人是绝不会这样叫的,他们大多实诚,没有太多想象,直截了当,就叫它苦瓜。就苦瓜吧,有什么呢,简单又本质,多好,再说,生活吃点苦又算什么?没有苦,你又怎么知道甜?

苦瓜其实要算土地最贴心的孩子。味苦,是因为它心苦。别的瓜果蔬菜都争着抢用自己的芬芳鲜美来赞叹土地的丰腴,只有它,了解土地的疼痛,它知道,土地心里藏着太多的苦涩。世世代代饱受伤害的土地,永远匍匐在命运脚下的土地,它的心里藏着多少苦啊!苦瓜心疼土地,在它的种子还埋在泥土里,在它的根须一寸寸地深入土地时,它就了解了土地隐秘的心事。它想把土地心里的苦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它想,自己身上的苦多一点,土地心里的苦就会少一点。多懂事的孩子啊,就这样,它的身上流淌的全是苦汁,它的脸上,拧起的全是深深的皱纹与难看的瓜瘤。它完全无视自己的长相与别人的白眼,一个劲地生长着,单纯地分担着,多么善良与仁慈。

世上没有白受的苦,苦是大哲,苦有大用。它苦,可是,它清火,解毒,和胃,护肝,养心。苦瓜,既是好菜,也是好药。夏季,那些湿热的天气里,吃几道苦瓜炒肉片,排骨炖苦瓜,苦瓜煎饼,身上的热气热毒便了无踪影,那毒火焚烧的心,便也渐渐清淡,归于平和。多实诚的孩子啊,它了解别人的苦,又以自己的苦心来宽慰世人的苦,再没有比苦瓜更贴心的植物了。

岂效荔枝锦,形惭癞葡萄。

口苦能为偈,心清志方操。

到底争齐物,从来傲宠豪。

不是寻常品,含章气自高。

这是古人吟咏的苦瓜诗,老百姓们很早就知晓了它的苦心与高洁。于是,实诚的苦瓜与实诚的百姓之间,就有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共鸣,老百姓们都乐意把它拎回家,变着花样把它变成餐桌上的美味。

众多做法中,除了清炒,我最爱的便是酿,特别是母亲做的苦瓜酿,做法特别,既有瓜的清香,又有糥米的米香和肉的浓香,那味道,缠绕齿间,盈立舌上,唇颊流香,成为我对于苦瓜和母亲永不退却的记忆。

做酿的过程是很需要耐心的。母亲得先把苦瓜放在淘米水里浸泡一阵,再用清水将它们洗净,掏空,再一根一根地将它们切成一段一段的管筒状。做酿的酿心,用料是很讲究的,通常放些猪肉、香菇、花生、糯米等。那猪肉,选的必是半肥瘦的夹心肉,而买回的肉,母亲是决不会为了省事而用市场里的搅拌机去搅肉的。她总是系上围裙,站在案台边用心地将它们慢慢剁碎,“这样剁出来的肉,油性足,有黏性,也更有肉香。搅拌机呀,比不得的。”母亲总是这样说。至于花生,母亲也要讲究,选的都是本地花生,将它们炒香脆后去皮,再揰碎。香菇也早已泡好,切丝,小剁,然后连同切好的葱段一起放在弄好的猪肉和花生的盆子里。是该放调料的时候了。母亲将黄酒、精盐、白糖、花生油、一品鲜按着份量往盆里倒,末了,再将这些馅料用力搅拌均匀。工序确实挺长,而这些,也仅是完成了部分,剩下的时间里,这些馅料将安静地进行它们之间的交流与对话,让自己身上的香味互相缠绕互相渗透,安静的等待里,一场关于味与味之间的交织在一只盆子里悄然进行,既不动声色,又波涛涌动。

母亲不紧不慢地忙活着,一件一件地安排着她熟悉的厨事。走到桶边,母亲将浸泡了约一小时的糯米轻轻捞起,放在细密的竹箕里将它们慢慢沥干。此时的糯米,白胖晶亮,既不会泡得过透,又有一定的软性,母亲认为最适合不过了。母亲并不直接将它们入馅,为了让米香很好地透出来,照例,她是要把它们放到油锅里去炒的,等炒到六七成熟的时候就可以了,香气早已按捺不住地逸出,那米粒柔软带黄,极是诱人。将它们盛到盆子里后,母亲又取出两小包豆豉,“兹兹”地将它们过起油锅来。厨房里的香气一阵接一阵地飘出,一切准备妥当,母亲将这些炒过的糯米、豆豉与前边备好的肉料全搅拌在一起,做成了最终的馅料。

像书本里的章节一样,一个章节的内容告一段落了,另一章节也就开始了。母亲把备好的东西都放在餐桌上,然后开始酿酿。此时的母亲,端庄地坐着,态度从容,神态安详,像一个成竹在胸的将军,运筹帷幄地指挥着她手里的食材。她细心地将那些飘香的馅料慢慢地塞进一个一个切好的苦瓜筒里,待一个个酿好后,又将它们一个一个整齐地码在铁锅里煮。先是武火烧开,再是文火慢煮,才约半小时,那香气便阻挡不住地到处乱窜了。母亲是不屑于用高压锅去压的,那样压出来的苦瓜酿缺少了火候的掌控也少了与铁锅的撕磨,因而也就缺少了香气。母亲是深懂这些的,好东西,是要舍得下功夫,舍得用耐心的。

就这样,善良的母亲用她的一双巧手,将她认为最好的馅料,最好的醇香送给了苦瓜。苦瓜的苦得到了抚慰,苦瓜的心不再空洞,开始有了殷实的内容。酒楼饭馆里的苦瓜酿是不会放糯米的,母亲却固执地认为,糯米性温,是温暖的大米,放在酿里,它温润的不止是苦瓜的心,还有吃苦瓜酿的孩子的胃,所以,母亲的酿里是一定要放上糯米的,即便花上大半天时间来做一顿苦瓜酿,母亲也是乐意的。

我不知道苦瓜与母亲之间有着一种怎样的心灵契合与精神契合,她们究竟是谁理解了谁又是谁疼惜了谁,我只知道,吃一口苦瓜酿,所有的苦吃下去了,所有的香吃下去了,所有的爱也吃下去了。

一只青葱的苦瓜,通过苦瓜酿的形式,贴近了生活,也贴近了我。生活的大哲藏在了味蕾绵长的记忆里,也藏在了苦瓜耀眼的碧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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