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的牵牛

孙覆海发表于2014年09月22日23:19:52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牵牛花 夜空 孙覆海 散文美文

小时候,赤条条在小清河里凫水,累了,就仰躺在水面看光景。河岸上有一棵探向水面的不知是100年还是200年的歪脖子枣树,它的“光景”就是那枣儿。从枣子比豆粒大些,我们就摸了河底的石头冲它。这棵树上的枣子是从来不见红的,因为不等着熟便早被冲得只剩满树凋零的叶子。没有了枣子也就没了光景,光腚猴们调皮的目光,自然转向了草木争荣的河坡。那里,遍是野棘、棉槐、红荆和墩柳,间或有几棵高大的杨柳之树,鸟儿飞进飞出,青蛙蹦上蹦下,知了和蝈蝈,也以永远没有乐感和旋律的高调鸣唱,把对生活的全部炽情,融在了这片勃发着生机的世界。说不清为什么,我稚嫩的目光,总是忽略过这一切,投向灌木丛下静静开放着的牵牛。

那其实只是一些寻常的野花。长长的蔓藤,碧绿的叶子,它们借了草木让出的一点空隙和小河给予的滋润,旺势而又恣意地生长着,那一朵朵喇叭状的花儿,不论是黄的、粉的还是红的,都像张大了的嘴巴,似乎要告诉你一些这世上的秘密。那到底是怎样的秘密呢?我从水面露出好奇而又懵懂的两眼,不知有多少回,盯向那一张张的“嘴巴”,心里在说:牵牛呵,请告诉我吧,我真的想知道。

夜晚的打谷场上,刚收过新麦的场园寂静而又空旷。我依偎在祖母的怀里,闻着微风送来的甘草、薄荷和秀穗谷物的芳香,谛听着蛐蛐、蝈蝈们的歌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夜空中,星星一颗又一颗,闪闪地亮着,多么像爬满河坡的牵牛花呵。如果看仔细了,还会发现她们也长有长长的蔓子,也像是在张大着的嘴巴……

我问祖母:“为什么天上的星星像牵牛呢?”

祖母拍拍我的肩膀:“牵牛呵,是地上的星星,星星就是天上的牵牛。”

我又问:“那她们是不是也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秘密呀?可怎么不说话呢?”

祖母道:“要等你长大了,她们才能开口说话哩,那时你就听得懂了。”

忽然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位城里知青,她是个女的,脑后两根羊角辫,一翘一翘,甩出了一个时代的朝气。还是在夜晚的打谷场上,她用收音机里才能听得到的甜美声音,高声朗诵着动听的诗句:

“小草呀,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大地。”

“天空虽不曾留下痕迹,但我已飞过……”

天上的牵牛投下深情的光亮,蛐蛐、蝈蝈们也不唱了。村童荒朴的耳朵里,从来没有飘入过这么美妙的诗句,以至于多少年之后,回想起那个充溢着泥土香甜气息的夜晚,这些沾了夜露、染了花香的诗句,仍然回响在我的耳际,颤动着我的心灵。这个晚上,泰戈尔,一个不朽的名字,悄悄地揳进了我记忆的底板。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再看小清河岸坡上的牵牛花,或者是再仰望夜空里的星星,便有了不同的含义。我顽固地认为,她们就是泰戈尔——诗人活着,是地上的牵牛;死了,则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而天上的和地上的一张张“嘴巴”要告诉的,都是同一个秘密……

河床见证了流水,时间见证了人的心灵。在世事纷扰、沧桑变幻中,人心的城堡不知变换过了多少大王的旗幡,可小清河坡岸上的牵牛,不,漫漫夜空里的牵牛,一直绽放在我的心头。恒河岸边那片旷野,旷野上那片诗的田园,也从来没有在我宁静的梦境荒芜。即使云汉迢递,中间隔着一座高高的喜马拉雅山,我依然能看到诗人笔下挺拔的棕榈、榕树、苦楝和菩提树,闻到百合、茉莉和桃金娘花的芳香,就连树影婆娑中摩哈摩耶、基伦娜、古玛、阿嫩达、乌尔密拉、碧莫拉、古苏姆们娉婷的身影,也总是裙裾飘飘地舞动在眼前。这一个个芳龄永远定格在豆蔻之年的纯情美貌姑娘,或哀婉,或愁苦,或浪漫奔放,或孤独迷茫,她们笃信天神却又常被命运捉弄,她们向往美好却总难摆脱因袭的锁链……独行在诗人高贵的精神绿野,心潮如恒河之浪一般澎湃,一边,我为梵天所创造的奇迹和诗中展现的无边光景而陶醉;一边,我为小说里碧莫拉们的坎坷遭际而忧心。

“往后的路,她们又会怎样走呢?”静夜掩卷,站在长满庄稼的荒原,抬眼仰望着夜空闪动的牵牛,莫名的惆怅百结于胸,凄情处,眼泪常潸然而至。夤夜而发的叹息中,我不时在问:恒河之水浇灌的田园呵,你为什么总播下这让人伤怀的种子,让满天下的人,一生一世跟你悬起一颗心?

我不知小清河的水跟恒河的水,在哪儿能够交汇;也不知崂山巅顶之云和孟加拉湾畔上空之云,在何处相逢。但我知道,自己冥顽的心灵里至少有一万次地向往着,有一天,我凡俗浊污的身子,能被沾满着尘世泥土的两脚带到那座心仪的殿堂,去经受一次涤荡灵魂的洗礼。

这个日子来了。这是中国一个天寒水瘦的年除夕,在恒河之畔却是艳阳高照,我带着挪亚为上帝筑坛那样的心情,和山东电建二公司的朋友戚勇等人,踏上了诗人生活写作了近一个世纪的地方,那是加尔各答一所宁静的楼园,也是我久已瞩望的心祭之处。

伫立在三层围堵式楼园的外面,默对着满园青青的树木和各色花草,如云似烟般的思绪,忽然在胸中袅娜蒸腾。我想起了小清河岸坡上的牵牛花,想起了童年打谷场仰望过的星星,她们,和眼前这座赭红色屋宇,还有这屋宇曾经的主人,蓦地交叉重叠,化为一个七彩亮点,在我的眼睛里闪着宝光。我们虔敬地脱赤了脚,轻轻踏足在花木掩映的小径。园子里很静,静得菩提树落叶的声音也听得到。在当年那无数个黄昏里,也或者是下午,也或者是某个雨后凉爽的时候,我想,留了一挂大胡子的泰戈尔,一定是倒背着手,一边在慢慢踱步,一边在嘴里轻轻吟哦着,那时候的这条小径,是用绚烂的诗铺成的。因此,花丛中蜜蜂的收获,就不仅仅是香甜;树上小鸟的鸣唱,也多了隽永的神韵。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时刻,当然少不了诗人年轻美丽的妻子,贤淑的穆丽纳里妮,她在屋子一角深情地煮着一壶浓浓的咖啡——那时候,一定还有一只猫,在屋檐下调皮地与过往的蝴蝶嬉戏——因为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诗人的作品里。

穿过小径,走过楼道,诗人呵,我来到你的起居室,来到书房。我看见你用过的笔,我看见你读过的书,我抚摸着你坐过得似乎余温犹在的木椅,还有那曾经摞得像小山般文稿的写字台。我觉着,这座文学的喜马拉雅山,这位天神垂赐的恒河之子,仿佛只是因为思考和写作太累的缘故,这会儿趁了客人造访之际,在哪一处幽静的所在——也许就是隔壁房间,闭上眼,做一个短短的小憩。人们抬轻的脚步,鸟儿压低的叫声,都是怕打扰了他的休息……

这个晚上,我和朋友下榻在距这所宅院不远的宾馆里。夜深时分,信步散发着桃金娘花清香的室外,举目澄澈而又神秘的天宇,我见那一朵朵开在夜空里的牵牛,似乎都在翕动着“嘴巴”。哦,星空里的牵牛,我终于读懂了你,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原来就是《吉檀迦利》,就是《飞鸟集》,就是《戈拉》、《家庭与世界》和《饥饿的石头》……

你说呢,闪着亮光的牵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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