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子千孙荔熟时

李泓业发表于2014年10月15日10:01:04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荔枝 父亲 李泓业 散文美文

父亲喜欢树,他的园林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盛放的花与葱郁的木。前年父亲移植了一棵从广西运来的桂味荔枝,到今年蝉鸣的时候,树上已经挂满了一颗颗红润的宝珠。这棵荔枝树怕是有过百年的历史,树根盘若虬龙,树冠粗壮如伞,结出的果实虽然并不大,却爽滑甘甜,放一颗到嘴里,仿佛是呷了一口蜜。

父亲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他小的时候,村子里原本也有一棵荔枝老树。那是一棵淮枝,它盘踞在河涌旁,一边无数个日夜凝望着那从珠江分流进来的水潮涨退,一边阴凉着半角晒谷子和村民集会用的地堂。村子生产队里被分派了任务的老人常坐在树阴下编藤椅,织竹席,而小孩们赶着鸭子在旁边转悠,猜测那正播放着毛主席语录的广播在午间会不会换成讲故事或播歌曲……

水乡里的蝉开始铺天盖地地鸣叫的时候,夏天就到了,小孩们模仿着蝉鸣喊“丫燕、丫燕”,盼望着树上的荔枝赶快熟透,这样他们就有了消暑解渴的零食。当然,他们还有许多消解无聊的方式,比方说玩弹叉,打陀螺,以及僕喱喱(抓迷藏)。但是他们更多时候会去找点吃的,偷鸟蛋,抓鱼,摸螺,或者聚在一起,在地里煨一个难得的番薯。

当时到学校上课也主要是劳动课,除了劳作,就只能做这些游戏了,一天到晚无聊得很,不过幸好有刘老师!刘老师应该是当时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一个人。每当外面有什么信件寄回来,不识字的村民都会来找他帮忙念。他也经常倚着那棵老淮枝在地堂里坐着,手里摇着一把葵扇,把他读书时戴着的眼镜取下来挂在脖子上,给大家讲许多历史故事、成语寓言,或者一些外面世界的趣闻。他还教小孩们背诵唐诗,譬如骆宾王的《鹅》,几乎村子里每个小孩都是跟他学会的。

到了盛夏,荔枝都熟了,孩子们就会爬到树上去摘。尽管大人总是告诫他们不要吃太多,因为俗话说“一个荔枝三把火”,可是小孩子哪里会听得进去。他们根本不会去想老树淮枝的果实核大肉少,也不怎么甜,他们只知道这总比没有吃的要好。爬树摘荔枝的时候还有一个游戏,那就是捕蝉。通常会用网兜,也有些小孩会找来一根细细的竹枝,然后在上面涂上其它树上渗出来的白色乳脂(他们称之为“牛奶仔”),小心翼翼地伸到树上,把蝉黏住,再取下来把玩。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好玩事情,所以他们开始了捕蝉大赛,每天傍晚从自留地回来,就聚在地堂上,看谁抓到的蝉最多最大,有时候因为这个争得面红耳赤,而刘老师的故事他们也不去听了。这些蝉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当荔枝吃多了上火过后,大人们会用蝉壳入药,熬成凉水,有清热排毒的功效。

后来刘老师却被抓了起来,关在大队审问。他被定罪送去监狱的时候,很多小孩子都在场。正午的太阳把地堂烤得炙热,他身上挂着写有一连串罪名的牌,跪在地堂中间,眼镜左边的镜片碎了,但他还是不歪不斜地戴在脸上。刘老师被押走前看了一眼那群躲在荔枝树下看热闹的人们,忽然大声地念了一首也是骆宾王的诗,只可惜没多少人懂:“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路从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那年秋天的时候,生产队组织割禾煮粥,因为柴不够用,又懒得走远一点去砍柴,就把村子里好几棵老树都砍了用来生火,其中包括一棵非常稀有的南国红豆树,还有这棵老淮枝。后来的夏天,因为村子里已经没有了荔枝树,蝉少了,刘老师也没有回来,小孩们失去了许多乐趣。

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父亲也加入了出外打工创业的浪潮。水乡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河涌曾经有一段时间堆满垃圾几近干涸,发出浓重的臭味,再也没有人到里头抓鱼虾。而那些农田,许多也都被建成了水泥路,房子和工厂。经济是发展起来了,每到夏天,人们都能随意吃到很多外地运过来的荔枝,只是以前那种铺天盖地的蝉鸣声,都被淹没在机械的轰鸣之中……

又是一年荔熟蝉鸣的时节,我和父亲在他的园子里散步,听他给我讲每一棵树的寓意。走到荔枝树前,他停了下来,给我讲了关于老淮枝和刘老师的故事。说完,他指着树上红彤彤的果实,说:“百子千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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