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赵荣华发表于2014年11月19日23:50:43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苦楝 苦楝树 散文美文 赵荣华

家属院的旁边,是一个不大的村落,村后的池塘边,有一株楝树。

楝树的叶子不大,春天开细碎的紫色小花,气味非常馥郁。那是一种浓郁得让人打喷嚏的味道,像掺着黄连的香粉,与淡雅的花色和清秀的花形完全不相符。它秋天结一串串小枣一样大小的果,掉在地上用力一踩,碧绿的果皮破裂,果浆四流,苦苦的气味随着果浆四散,硬硬的果核像核桃一样坚硬。这些果核被村子里的孩子们收集起来,互相打仗或者打麻雀时,用来作子弹。

不像别的树,比如村里那些枣树,或者跟它作伴的柳树香樟,是有人家买来树苗种下的,这株楝树没有主人。它好像就应该在那,就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间,全凭偶然,没有任何理由。它就那样安然地站在池塘边,发芽、开花、挂果,一年又一年,缓慢成长,没有同伴,也不惧孤单。我想,它可能是鸟儿衔来的一枚种子,落脚在塘边上。可是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楝树的种子很苦,连麻雀都不会啄它。种子都是自长自落,要不就是被顽皮的孩子用力摇落,从来也没见一枚种子在它旁边发芽长苗。

楝树也不像杨树或者柳树,能长得清秀笔挺,它驼着背,弯着腰,随处分杈,树皮粗糙。也不能像枣树柿树一样能结出好吃的果子,也不像香樟或者桂花,开出让人喜爱的花朵。它就是一株楝树,似乎全无用处。黑呼呼苦巴巴的,长了十来年,木料也不堪大用,最多做口楝木箱子,虽木质瓷实,苦涩的木味却经年不散。大部分的枝干锯下来,只能当柴烧。

楝树在池塘的旁边,池塘在村子的后面,村子是个一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子无山无水土地贫瘠,因为近城,村里的人们有的靠打零工度日,有的靠卖菜卖水果为生。有一户人家,姓刘,男的五十来岁,在化肥厂做工,女的在街上搬货,花甲之年还有一把好力气。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小夫妻俩在路口开了家包子铺。日子平静如水,就像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就像楝树无语站在池塘边的岁月。

忽然有一天,老刘感觉身体异样,坚持一些时日,终是拗不过身体,去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不到一个月就撒手走了。天突然就塌了,刘家老妈一夜老了十几岁,货也没心搬了,呆在家里不出门。儿子的包子铺也开不下去了,小夫妻俩包袱一打去了南方打工,留下寡母带个小孙子在家度日。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穿过胡同,去池塘边走走。胡同里很安静,连声鸡鸣狗叫也听不见。刘家老妈坐在门口剥毛豆,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拢在耳后。我跟她打招呼,抬起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眼神游离在我身上,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旁边的孩子穿着盖不住肚皮的汗衫,站在奶奶旁边吃西瓜,瓜汁弄得满脸满身。门边的野苋菜已有膝盖深,宽大的叶子在背荫处更显青葱,却衬托得院落更加的荒芜与落寞。

夕阳的余辉落在池塘边的树上,树叶间的小果隐隐其间闪着金光,池塘原本油绿油绿的水也显得没那么混浊了,一波一波地闪着金光,楝树像个沧桑的老人,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有些楝枣掉在地上,我脚一踢,有一粒“扑通”一声落在池塘里。抬起脚,有一粒在脚底下爆了浆,一股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这苦涩无来由地让我感到沉重。身后的楝树站着,让人觉得时光真是又缓又长,岁月长,衣衫薄,如果不能如佛家禅宗入定,绝望就无处安放。

劳作的人们渐次回到村庄,村里渐渐有了声响,鸡鸣狗叫,炊烟袅袅。暮色里,刘家老妈往池塘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小小的身影,然后王家婆婆也往池塘这边走来,这些老的老,小的小,弯着腰驼着背,在暮色里踽踽独行,弥漫的苦涩,好像就是楝树散发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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