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木棉

王春花发表于2014年11月28日00:00:46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木棉 散文美文 王春花

那一年我结束了一杯清茶两张报纸的公务员生活。拉起皮箱来到厦门。

走出车站,微风拂去身上的余寒,茫然四顾,我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也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儿。阳光很亮,周围很静。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能听到皮箱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突然,正前方一棵大树突兀站在那里。人流中、繁华处,它用铁一样的枝干高擎着一树碗大的红花,花枝之上竟没有一片叶子。树上是湛蓝的天空,树下车流汪洋,人流如蚁。阳光倾泻在花朵上,晶亮繁密,那花红得让人呼吸紧迫,浑身灼热。从街心看过去,像是这幅世俗画的主角,又像是一部舞台剧的背景。半条街上的景物浸染在欢喜中。一瞬间我看不到车水马龙,听不见熙攘的闹市声。眼中唯余这个擎天的火炬,我能做的就是张大嘴巴看花儿在太阳底下绽放燃烧。

拦下行人打问,回说,木棉。这么热烈的花朵竟有如此沉静的名字。木棉,活了半辈子,我居然不知道在南国竟有一种棉花结在如此高的树上,居然红得像火,不是小火,是熊熊燃烧的大火!酣畅淋漓,尽情尽性且不需任何陪衬。木棉花把名词燃烧成动词,让形容词无法形容。在这个崇尚低调活着的社会里木棉花真是太惊艳了。

在我的知识库里,这样高大的树木应该长在深山老林里,栉风沐雨,自生自灭。可却在闹市盘下根来招摇地活着。无论树型或是花朵都带给我强烈的陌生感。相比之下中原的棉花更老实一些,花色也浅淡许多,不似木棉要仰视才能观其轮廓,伟岸挺拔、嚣张霸道。

这花带给人的暗喻和我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我把办公室最后一张报纸的夹缝读完后,我用无神的目光瞟了一眼窗外,我怀疑过;当我为领导准备讲稿写过同志们:点完冒号,我乏味过;当我看到机关大院上空有一只鹰盘旋时,我羡慕过;当我以检查的名义辗转在酒席间说着言不由衷的废话套话时,我恶心过。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反应,我没有胆量从现有的生活里跳出来给自己一个折腾的机会。

这棵木棉树拦住了我的去路,没在早些时候也没在更晚的时候,刚刚在我走到三岔口,刚刚从一架机器中脱离出来,这棵木棉树拦下了我,让我自省,让我有了历险的冲动。

在这棵树下我莫名想到我姥爷凌厉的目光,那是一双不怒自威的目光,经过你,你就会想,我是否什么地方做错?他蹲在屋角,不言不语,手上的旱烟明明灭灭,目光穿过暗夜,穿过时光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在他的目光下,母亲裹着小脚去井台打水,点着油灯纺线,往磨眼里续着高粱,围着锅台经久打转……

当我违逆了母亲的意思,听到最多的斥责是:如果你姥爷在……

于是,姥爷的目光种在我身上,我学会了向平庸靠拢,向规则妥协,我越来越温顺,削平自己只是为了在别人看来更舒服一些。

这些木棉花,像深夜贴在窗户上惊恐的脸。那些貌似严肃的正经事下面,有一些东西悄悄溜走。对着这棵木棉树我说出不曾对人说过的心事:或许她于我是最后一把粮食,添一片云彩和一缕阳光做一碗回魂汤,让我离自我哀凉更远一些,离纸上谈兵更远一些。如果我的前半生底色稍嫌灰暗,剩下的时间我要自我成全,我要有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晚年。再不用字斟句酌,不用闪烁其词,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揣度别人的意思。我可以五马长枪穿一条宽腿裤,背一个双肩包,趿一双人字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趁着还不算太老轻浮一把,老不正经一把,在我八十岁的时候和一个优雅的绅士在海滩来一段风情的探戈。纵使活得漏洞百出,活得捉襟见肘也要活出梁山好汉的快意利索,活得敞亮有尊严。

……我默然无语。

准备重新与大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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