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枣花簌簌

龚俱增发表于2014年12月16日23:07:22 | 名家美文 | 标签(tags):枣树 枣花 散文美文 龚俱增

时光簌簌落下来,枣花一样,簌簌地洒落,洒在43岁的徐州太守苏轼身上。枣花从眉梢、脸颊滑下,痒酥酥的,滑落一地风尘。时光,和这初夏的阳光一样不可阻挡,这么快就43岁了!人到中年,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啊,回首前尘,时间过半,岁月蹉跎;宦途又是风烟迷蒙,重重歧路,不知何处是归程?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人到中年日过午,真想找个地儿歇歇脚,泡一壶粗茶,听枣花簌簌。村边古柳下,有个老农,一身棉麻风,高一句低一句地叫卖着黄瓜。衣食简单,已然自足,还能拿些出来卖,苏轼几乎要羡慕这位老兄了。要是再过四年,47岁,他当会慨叹——“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呵!”

伴着花落声,叫卖声,交响于耳的,是众多缫车之声,盛大,持久,村南村北,吱吱呀呀。蚕茧包裹的江南,被繁忙的缫车不停地抽出蚕丝一般绵长的日子……

往事越千年,换了人间!记得初遇坡公这阕《浣溪沙》,状心中之景如在目前,竟一语唤醒梦中人,顿觉佳人初见过目不忘的惊艳;如今品读,我也蓦然虚度到和当年坡公相仿的年纪,不免平添一番他乡遇故人的亲切与感慨。即便时空流转千百年,有些情景依然似曾相识,有些情怀几乎感同身受。

千百年后,在西北农村,日子同样绵长。只不过,记忆中的日子不是缫车抽出来的,而是从一架纺车上,从外婆的手心里,不绝如缕地抽出来。抽出来的,不是蚕丝,多是棉花,有时是羊毛。闲月里,更多的是晚上,外婆盘腿坐在炕上,灯盏老眼昏黄,手摇纺车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转得儿时的我瞌睡打盹,梦和丝线一样长,梦和枣花一样香。

外婆的纺车上,用来支线锭的小木杈儿,“丫”字形,那个最好是现成的枣木杈,枣木硬啊,耐磨,本可以做轮轴的。但就是那样耐磨的枣木杈,外婆用坏了不知多少,好在枣木杈并不难得,枣树上多的是。

后院里只有一棵树,枣树。村子里,也就这一棵枣树。鸡喂食,羊喂草,驴打滚,都在枣树下。

枣树长得可真慢呀,当年的孩童都已“不惑”了,它给人的感觉却像从未长粗一样,保持着一个身形。可它实在是不美,大概用歪脖子形容一棵枣树,十有八九不会错。“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置身浓桃艳李间,说“如嫫对西子”也不算太过,就是初夏花开最好的时节,那朵朵黄绿色的小花,藏身密叶间,实在不醒目。走近了细看,才见粉面含春,像洞房里羞答答的怯于露面的新媳妇;你挨我挤,像急着要看新媳妇却都羞于出头的小姑娘;低眉顺眼,像《篱笆·女人·狗》中逆来顺受的三儿媳枣花。那花香又清又淡,清到十分,淡到骨子里,但又是着实存在的,你看那殷勤的蜜蜂就会明白,只有它们最懂枣花的心,最知枣花的好。不信?有枣花蜂蜜为证。

枣花内秀,高粱面里调辣子——吃出看不出,但是“牡丹虽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中看不中用,好比不生孩子的婆娘不下蛋的鸡,终归是要被人另眼相看的。老百姓喜欢图吉利,枣子枣子,早生贵子,农村的婚房里,红红的大枣,撒了一炕。枣花落了,枣子就出生了,刚开始像小小的羊粪蛋儿,不起眼。长着长着,嗬,真是女大十八变,表面光滑细腻,色泽莹润如玉,从红晕点点,到满面飞霞,娇艳欲滴,终至大红大紫,珠玉满身,儿孙满堂,成就了一个农村传统女子的极致。

一颗枣子,浓缩了一个女人一生的苦乐年华。及至老了,满脸褶子皱皱巴巴,但枣子的心术总是好的,滋补强身延年益寿哪,中药里常用作药引子。一年四季,常有人来外婆家,枣核儿改板——没几句(锯),就是讨要枣子当药引。外公外婆乐呵呵的,不是拿竿子从树上打,就是翻箱倒柜,找出上年的留存。看到来人心满意足脸露笑容,外公紫铜色的脸,外婆满是皱纹的脸,活像两颗灿烂的枣儿!有了大枣这样菩萨心肠的药引子,终会把生活从苦涩引向甜蜜吧……

时光簌簌落下来,枣花一样,簌簌地洒落,倏忽之间,湮没了外婆和外公枣树一样弯曲的身影。茫茫香尘中,外婆已含笑十年!而今,我的母亲也像一棵深秋的枣树,瘦了许多,老了许多。怎能不老呢,我的女儿也一天天长大了,青春正张扬,尖锐如枣树的刺。

前几日,母亲又带了老家的大枣来,一色的红艳悦目。我又想起后院里那棵高过屋顶的枣树,一树青绿换成一树枣红,像一串串喜庆的鞭炮挂在空中。红枣雨点般落下来,顺着屋顶的道道瓦沟,骨碌碌滚落屋檐,噼里啪啦,下起一阵红雨。系了藏蓝围裙的外婆,笑靥如花,正忙不迭地在院子里捡拾……

一个冬夜,枣花竟飘然入梦来。堂屋里炉火红亮,枣茶沸腾,香气四溢,劳碌了一天的亲人们围坐在一起吃枣品茶,谈笑风生。翩然其间的,是一个眉眼清新的女子,素净,温婉,绿意淡雅的衣裙上,点点枣红嫣然。那分明是枣花一朵,青丝拂耳,软语轻吟——

枣兮归来,早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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